林 靜 娟

「冬山河」‧現象

寫於2003年未發表/  即將收錄在〈蘭陽建築展〉專書

林  靜  娟 

創造的神話—神靈

「冬山河」，是從綿延的雪山山脈環繞的平原的南方向河口匍匐蜿蜒在村落和田畦之間滋潤著平原東南角的這條河；「冬山河」，也是蘭陽平原上流傳著天地造化時的龜蛇傳說中的巨蛇。傳說中，蟄伏千年的龜蛇分據海岸與雪山麓的穴洞中，某日，頑性大發的海龜受到山峰縹緲神秘氣息的吸引欲一探其究竟，不慎在登雪山之時驚擾巨蛇出洞，當大蛇一路以扭頭擺尾之姿追逐著正躍入河口的巨龜時，天帝不願殺戮，授旨龜蛇協力擔負化育這片荒蕪之地之責。巨龜因而化身成漂浮在河口的島，守護平原免受海洋衝襲，而且以巨龜之壽庇祐平原；而大蛇則定著在朝向雪山麓與龜島之間的平原上，執掌將雪山之泉輸運潤澤其間的大地，以撫育海龜。自此，平原上有了龜蛇的護祐，逐漸聚集各方萬物和生靈，蛇身兩側因此培育出豐饒的土壤，並滋養傍著蛇身而棲的農家。直到近百年前，伐木者為載流和蓄積山上放流而下的巨木，在距離出海口五、六公里的蛇腹北側鑿成一口大池，大池遂依附著蛇身流通山和海；日復一日，聚集山海浩氣的大池化成臥龍之勢（照片1），完成救贖的龜蛇則化身為擇棲於蛇腹兩側的雙龍與長命百歲的海龜，以遙相凝視之勢石化為平原上永遠的神靈，繼續共同守護蘭陽溪的南方半部（照片2）。

雙龍實為青龍與黃龍，黃龍依附著北側，並盤身蜷曲纏繞在臥龍池畔（照片3），青龍則延展身軀緊貼在巨蛇南側（照片4）。雙龍身驅各雕飾著象徵所施之職的彩繪衣著；青龍一身素淨與樸拙之藍布衣管轄平凡與例常生活之地（照片5）；黃龍則身著金色華服，綴飾著璀璨、絢爛和尊貴的紅、藍、綠等各色寶石，允諾一切凡間企望之事物，以及愉悅、豐饒（照片6）。青龍以擬態天空和河水的青布衣在毫無屏障的平原中化身於無形；黃龍則以身形推擠出綿延起伏的低丘，披覆了迷彩式綠坡，將華麗的軀體遮蔽而自平原上隱匿起來（照片7），並使象徵天堂境內的歡愉和豐饒得以躲避境外的覬覦（照片8）。

朝向河口的東北向，黃龍扭首吐珠鑲嵌於臥龍池上，與遙遠的龜島連結線便形成守護軸（照片9），而龜島與龍的首與尾劃成的三角形清楚標示守護範圍；塗佈鮮紅簆丹的雙爪以交纏祝禱之勢越過河面護衛著河面，則標示了守護的起點（照片10）；龍首與龍尾界定了範圍，穿過範圍內河段的水不再只是河水，而是雙龍與龜島守護的河域（照片11）。

天與地

「冬山河」之所以為「冬山河」，一是因「龜蛇傳說」的形體化造就而成，一是平原上獨有的「天」與「地」所孕育。「天」是指天體運行產生的日月、星辰、與大氣，「地」是土壤、河水、礦石和萬物等構成。

初春、盛夏、秋末，或是在某個冬日，兩面高山而東北面向最大海洋的空曠三角平原，自海面穿過平原上的風，時而柔軟、時而疾行；山前與山後截然不同的陽光投射，當太陽滑行至中天後開始滲入纏繞於山巒間的空氣的午後，時而緩慢、時而靜止卻總是低行而瞬時變幻的雲，明亮中透出陰鬱、溫暖偶有著冷冽、金黃鑲嵌著灰黯。自山麓往海流動的水，地面上下豐沛以種種型態顯現的水—霧或雨、河水或湧泉、或冷或熱，造就總是透露出濕潤的深色土地，以及不同於其他地區的四季溫度、濕度和空氣透明度，成就了顯得清涼而乾淨的空氣層（照片12）。遼闊伸展的三角洲上的綠色地平線連接著拔地而起的山脈，使得平原邊界格外分明，平原與山巒交界處水平與垂直輪廓的極端戲劇性交接；或是，空氣清朗時，伸手似乎便能抓取從山後流洩下來的豐沛陽光間隙中總是陰鬱與明朗交織的光與影。

雙龍守護的「冬山河」因為龍身彩繪劃設出人們得以騎乘於龍脊上的平安之域，為種種「天」與「地」的對話與奧秘留下了觀眾席（照片13）。空氣中永遠不匱乏的水氣，在越過龍脊後，因為順著河面行走不歇的海風而消散在午後毫不吝惜、亦不苛刻的陽光下，也成了凝視平原天空和大地的窗。空曠、平靜、沈寂的的河道成為山和海的望遠鏡，河水將水平線上下方的天地同時收納於伸手可及的水面上，山、平原、河流、海、田野、陽光和雲霧、和從海面上追著西行的陽光而來的輕風，和著水聲和風聲的音律演出「冬山河之舞」。

生 靈

以龜蛇傳說和「雙龍」之名，原本靜寂的河段被賦予形貌。

龜蛇，在平原廣垠的天空下揭示了可辨識的焦點與軸位，將平原的天地與人的身體間的無限距離化為可見範圍，並為人們標示出進出平原的起點和終點，使廣大平坦的平原有了明確的關係。而雙龍各以「青」和「黃」的互補光譜賦予南、北截然區別的性格，更為人們在天地之間得所適從；黃龍透過各式色彩、水、聲音、和形態，讓隱藏於人們內心的熱情、豐富想像、與喧鬧的本性顯現；青龍則以安詳、沈寂、和冷靜撫慰尋求平凡的人們。傳說中的蛇化為龍的實體，起伏扭動的軀體、龍身五彩的鱗片、龍脊與龍珠和生氣盎然的龍池潤澤著進入天堂的人們的心靈，人們透過進入守護範圍而走入傳說之中，而雙龍環抱的範圍，揭露出河流既良善、天真且熱情的靈魂。

龜蛇化身的神靈，揭露出宇宙的奧秘；天與地的造化，醞釀出「冬山河」的獨一性；而人群的匯聚，讓河流的溫柔顯現出來（照片14）。

來自全島各處的人群，總是讓夏日的「冬山河」顯得特別活躍，河水因為空氣中溫度的升高而格外沁涼，隨著從河口吹來的涼風，黃龍脊上奔放綻放的黃槿，和青龍脊上低調含蓄的欒樹和苦楝一起隨風擺動，脊上的人群亦浸淫在駕風而行的輕盈之中。農曆五月初夏的端陽時是河神—雙龍誕辰，遠道而來齊聚河上的龍舟為雙龍上演祝壽之舞，一連數日的鑼鼓喧天與競賽的吆喝，掀起第一次夏日的高潮，讓島民看見河流之為良善且熱情的本質（照片15）。

 第二次嘉年華會的高潮是在盛夏，是雙龍回贈給島民—特別是給兒童的獻禮，讓彷彿被施以「永不得接近水」魔咒的所有兒童得以在這片雙龍守護的大地上暫除魔咒，解放被禁錮的童稚，此時的臥龍池面化身為讓島民發現童趣的一切水態，戲水淺池、水舞台、水瀑、水上划舟、湧泉和兒童池等，一整個夏日的水上不夜城，讓所有居住在被水環繞卻無水可親的島上之民，集體宣洩著對咒語的控訴（照片16）。在平原上，即使夏日暴躁的陽光，也因水在肌膚上的觸摸而顯得溫和；在夕陽和星空下的水上劇場，即便夏夜蚊蟲的威脅也抵不過舞台上的各國兒童盡興地演出戲碼群眾仍圍坐的水洩不通，讓島民多了遙遠浪漫文化的洗禮。說是童玩節，不如說是尋找童稚的節日，水上多的是大孩子和成人們似乎想要將半世紀來虛擲的童真與青春喚回—讓所有島民再次發現河流之為良善、纖細、而天真的靈魂（照片17）。

神話與儀式

比起蘭陽平原上的龜蛇傳說，「冬山河」同時創造了島嶼上的真實神話。這個神話將一個人們對河流應該是溫柔、親切與和善等難以實現的想像具體化。

沒有一條河的水撫慰過那麼多大眾的肌膚，

沒有一條河的美停留過那麼多眼光的投射，

沒有一條河的名如此琅琅上口地被無數老少呼喊，

沒有一條河的魅力激發出如此滿溢的地方自信，

當然，沒有一條河的神采終於喚醒休眠的島嶼！因為神靈、天、地與人四位一體的共存，「冬山河」揭露了島民所嚮往的場所。「冬山河」成了山脈另一端島民夢想的樂土。「冬山河」，使得河流變得輕盈起來、水變得清徹、夏天顯得清涼，感官變得敏銳且諧調。

拜訪冬山河，似乎成了季節性的身體儀式，是類似透過繞境標示神靈守護的範圍，祈求神靈賜予平安的一種反身儀式；透過身體巡行於平安之域，祈求大地神靈洗滌祈福者。拜訪冬山河的儀式是以繞行淨土祈求掃除身體內遭受城市惡靈污染的心靈之旅，這個儀式是從越過綿延山脈的最後一座山峰時，瞬時映照著揮灑在近在腳下的平原上展延的水與光澤的浸潤（照片18），以及進入平原上雙龍護衛的河面時感到的安心與平安，從雙龍脊上凝視隨著陽光變化著輪廓的山脈和透明的空氣時，一種開啟五感的儀式。

神話與迷思

七０年末，第一期的雙龍護岸施工期間第一次拜訪冬山河，從此對於輪廓逐漸清晰的未完成作品的好奇成為每隔數月不定期拜訪「冬山河」的動力。逐漸成形的河畔，師傅對照著厚重一冊盡是超大比例尺的施工詳圖，色彩豐富而質感精緻的磁磚，細膩而充滿童趣的鑲嵌圖案，和看似極富變化的整地地形等都是再造訪的原因（照片19）。有機會親自聆聽規劃者郭中端教授解說冬山河親水公園的設計想法，更加為她創作過程中展現的童稚和熱情而感動；其後，當更加瞭解象設計團隊對於環境設計的哲學後，深深體會天時、地利、人和缺一皆無法形成這河腹之地的神話。來自於日本的象設計集團，或許是少了傳統的包袱，多了日本民族的凡事講究精準細節，以及外地者通常相對於本地者早已習以為常的事物反較具備易於察覺新奇事物的敏銳感，加上象設計集團善用民俗神話或地方傳說融入環境營造的設計態度，作品中經常傳達出明顯的風土性與神秘性（照片20）。「冬山河」正因此獲得地方神靈的滋養，也因而從那樣的蒼穹和大地間的位置獲得獨一性，透過規劃、設計到所有參與營造者長期的關注與耐心的培育，逐漸將其無可取代的獨特性揭露出來，最終顯現令人讚賞的精緻性，孕育了冬山河之為冬山河的神話之境。

冬山河親水公園在台灣環境營造上象徵了一個里程碑，它改變了環境美感從前無足輕重的角色，而成為許多地方政府和居民開始寄予厚望所在，期望透過地區場所的再造帶動地方的發展。然而，冬山河親水公園塑造了受歡迎的成果，許多環境營造者直接將它的造形語彙視為模仿的對象，河的形式開始片片斷斷地被複製，「冬山河」到處以殘缺片斷方式出現，卻意識不到即使複製了雙龍的彩繪華服之任何形式，隱藏在形式下的神靈卻無法複製；所有環境創造參與者缺少對地方的尊重與長期耐心的培育，絕對孕育不出地方的精神，只不過製造了一身與地方精神不相襯的華麗外衣，卻忽略了其他如住居於地方的精靈、地方的天空與地理、和人群等，應該是冬山河成功經驗之外所導致的始料未及的遺憾。從另一個角度而言，冬山河親水公園幾乎是島嶼內引入國外設計團隊的首次重要經驗，在原鄉的文化背景的作品中—如東京世田谷區的用賀遊步廊表現的高度相似性是不爭的事實，顯示了即便冬山河創作是發想於蘭陽地區文化形式的觀察和再現，整體空間美感其實呈現出濃厚的象設計團隊的創作風格（照片21），這應該是在誦揚「冬山河神話」令人驚豔的成就時的遺憾之一；尤其是近年來，愈來愈密集的國際競圖將產生更多國外專業設計創作引入更多不同文化衝擊之際，島嶼民眾應深思如何在島嶼文化自明性與世界文化兩者之間調和共存。

如果文化定位成一群特定同質性的人表現出的集體生活現象總和，環境營造行為是這群人對地方客體產生共鳴的體驗情境的塑造，是自然與文化相互調適的結果，也是慣常的地方傳統和創意之間的協奏曲。與其說冬山河反映了地區特色，不如說由於它來自於細微的地方觀察，卻不侷限於沿襲地方傳統形式，以一種外地者新奇的凝視與美感再現，創造出嶄新的地景，賦予地區新的活力，其價值仍然是維繫在對地方的關照和詮釋的新意，即使設計者風格的強度稀釋了文化的差異性，「冬山河」仍是島嶼真實的神話。